《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第六版面世,为海内出版界近日一大盛事。该书向有规矩之誉,推陈出新,仿佛威权如故。

  众多媒体对新增内容兴趣独厚,居然还有报社记者把谢世多年的语言学家陈原先生都搬了出来,说他(在天国)认为第六版新词收得好。与此同时,我们看到争议骤起:当第936页出现【脑残】,当第934页的【难】添了例证“多~兴邦”,“同志”(俚语:同性恋者)、“神马”(俚语:什么)、“剩男”是否也该占一席之地?《现汉》的回答是“不”:非但不雅,还会伤及特定群体的感情。修订负责人江蓝生女士明确了“不提倡,不聚焦”的原则。规范派出此高论,不足为奇。可在这价值趋于多元的时代,能否继续安设条条框框,恕我隐疑。这不,文化部官员评《中国好声音》都提到“屌丝”了呢。

  第五版距今短短七年,但正如第六版前言所说,这七年中,“群众的语言生活空前活跃”。以《现汉》较高的修订频率,大胆收录专属某一时代的词和义,保持汰旧换新的强度,为后世汉语研究者、使用者留下一份份及时、准确、详细的语言文明记录,并非力不能及。可惜,跃然纸上的,是修订者的畏葸踟蹰。“剩男”、“剩女”挡在门外,却把第五版【大龄】的例证“大龄青年(指超过法定婚龄较多的未婚青年人)”(页253)升格为独立条目,略改释义:“指超过适婚年龄较多的未婚青年人”(页242)。显然,【大龄青年】的登场,意在弥补“剩男”、“剩女”的缺位。只是,“大龄青年”一说,由来已久,并不是2005年到2012年间的产物,在群众喜闻乐见的媒体上,出镜之频,远逊二“剩”。相形之下,同为婚恋主题的【大老婆】(页242),释作“〈口〉正妻。有的地区叫大婆儿”,或致人误解为如今三妻四妾名义上都不犯法了。至于以照顾情绪为由,不收某些新词,更是无稽之谈。【跛子】(页102)、【残废】(页124)、【聋子】(页837)、【瘸子】(页1080)、【瞎子】(页1402)不都在第六版中安然无恙,且无任何语体标签明示贬义吗?

  修订方还持一论:要等新词新义有所沉淀,“没必要超前给予它们合法地位”。对这种生杀予夺的口气,我本好感无多。而从语言发展的历时角度看,“沉淀”可能让《现汉》收词偏失。打个比方:由于电子载体异军突起,当代文献的保存,其量空前浩繁——五百年后,相信“剩男”会在那时的古籍中。假设它最终还没“沉淀”完,就淘汰出日常汉语,无缘载入词典,则子孙读到我们这代文献中的“剩男”,何从理解?再者,“沉淀”是否完成,在没有大规模计算机语料库统计数据支持的情况下,不就是闭关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纂室里那几位资深公民的个人印象吗?在此印象的基础上,谈“合法”,论“地位”,难免给我霸权主义的感觉——希望是错觉吧。

  收与不收,往往是媒体对《现汉》唯一的焦点。但如何收,才是我这个基层辞书从业者最关心的。稍加细心地翻阅第六版,尽显斑斑瑕疵,十之七八还是前版遗留,不能历数,且按部略举如下:

* * * 词形 * * *

  仅此一项,足证体例凌乱。

  【爱搭不理】(页5)释为“同‘爱答不理’”,将词形的变体引见至正体。查【爱答不理】,释义:“……也作爱搭不理。也说爱理不理。”不禁要问:“也作”和“也说”可有轻重之别?【爱理不理】则直接释作“爱答不理”,异于【爱搭不理】。以“同……”引见,实在是合理的,可惜全书采用不多。

  再如【残垣断壁】(页125)“……也说断垣残壁、颓垣断壁、断壁残垣”。三个词组的变体,各成条目,其内引见的形式,又不统一。且缘何不收“残壁断垣”与“断壁颓垣”?至【看风使舵】(页725),变体仅“见风转舵”,更常用的“见风使舵”竟付诸阙如。

  这里提到变体自成条目的现象,本应辩证处理:如变体与正体在版面上相距较远,变体宜独立成条,引见至正体;相距较近,则不宜,但可用不同于释义的字体,使变体醒目。修订者未明此理。【鼠】(页1209)下,【鼠窃狗盗】、【鼠窃狗偷】连排。【归】(页487)下,【归根到底】、【归根结底】(归根结柢)、【归根结蒂】连排。【付】(页405)下,【付之东流】、【付之一炬】、【付之一笑】、【付诸东流】、【付诸一炬】连排,尤显臃肿累赘,且易曝露问题:何以有【付之一笑】而无【付诸一笑】?

  变体之繁例,尚有两种:(一)变体套以圆括号,置于词目之后,如【斑白】(班白、颁白)(页33)、【负隅顽抗】(负嵎顽抗)(页406)、【申雪】(伸雪)(页1151)。(二)引见时标明页码,如【附凤攀龙】(页407)“见969页【攀龙附凤】”。

  更有【目不识丁】(页923),简述出典,继之一句“后来形容人不识字说‘不识一丁’或‘目不识丁’”,置变体于正体之前,主次颠倒,而【不】(页111)下并无“不识一丁”。

  《现汉》规模不甚大,仅词形之体例就翻出五花八门,实属系统性之严重疏漏。

* * * 释义 * * *

  准确性、系统性都有待提高。

  极少数单字,无释义。如【伋】(页604)释为“用于人名”,只说语用,未及语义,是无效的释义。

  有些释义,该分列义项。如【佛祖】(页396)“佛教徒指佛和开创宗派的祖师,也专指释迦牟尼”。其实有两个义项:①佛与教下各宗派的祖师②作为佛教创立者的释迦牟尼。混于一处,难以看清构词方式。

  有时,只把受外语影响(现代主要是英语和日语)而萌生的新义在词中表现,未补入相应单字的释义中。如【软广告】(页1109)、【软环境】、【软科学】、【软任务】、【软实力】一一收录,【软】(页1108)的释义内却未添诸如“间接的”、“未予明确的”、“不依赖物质的”等新项。

  语体方面,如【宝重】(页45)、【渊薮】(页1597)等,未注书面语。贬义当明不明之例,前文已陈。再看【某】(页920):“用来代替自己或自己的名字,如‘某,张飞是也’”,没交代是旧时用法——设想一位跟着《现汉》学汉语的美国人向你作自我介绍:“某,巴顿是也”,你听罢,该是多么风中凌乱啊!

  部分条目释义不全,与现实生活脱节。如【脑残】释为“大脑残疾,指人弱智、白痴(多用于讥讽或骂人)”,但【白痴】(页23)、【弱智】(页1112)均未录用于讥讽或骂人的比喻义。查全国省区简称,【藏】(页1622)“指西藏”,例证有“青~公路”,但【青】(页1054)无“指青海”。更无“黑”、“吉”、“辽”、“江”,而有“浙”、“沪”、“苏”。又如银行常见“残旧人民币挑剔标准”张布大堂,可【挑剔】(页1291)释义仅一项:“过分严格地在细节上指摘”,显然不适用。【AV】(页1750)释义亦仅一项:“音频和视频”。再想想,大概也没错,算是广义的AV吧。但有时是要闹笑话的。如【北京人】(页55)无常用义,唯一的释义是“指北京猿人”。【回老家】(页578)无本义,唯一的释义是比喻义“指死去(多含诙谐意)”。难道伟大首都此刻住着近两千万猿人?难道“春运”期间农民工兄弟昼夜排队购买火车票是为了慷慨捐躯?

  语言学理论的应用,于六版,更是软肋。且拈两例:(一)【坟】(页383)释为“坟墓”。【墓】①(页924)释为“坟墓”。【坟墓】释为“埋葬死人的穴和上面的坟头”,恰颠倒了侧重指隆起部分的“坟”和侧重指穴的“墓”。(二)【诂】(页465)释为“用通用的话解释古代语言文字或方言字义”,【训】(页1485)释为“解释(词义)”,【训诂】①释为“对古书字句做解释”,泯灭了“训”为“解释方言”,“诂”为“解释古代语文”的区别。《说文》段注的名言“析言则分别,浑言则互明”,概括了汉语构词的一大特点,至王了一受西洋文法启发,研究现代汉语而有大成,犹奉圭臬。《现汉》则多是一笔统账,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循环释义,查甲得乙,查乙得甲,素为词典释义大忌,六版不乏其例。上述【坟】【墓】即是。又如【吉利】(页604)释为“吉祥顺利”,【吉祥】释为“幸运;吉利”。至于用某单字构成的词,反过来解释该单字,比比皆是:如【悲】(页53)即“悲伤”、【级】(页604)即“等级”、【旺】(页1347)即“旺盛”、【增】(页1628)即“增加,增长”,更不可取。比较而言,【喜】(页1397)作“快乐;高兴”,未沾“喜”气,要好得多。毕竟,语言不是数学般A=B这么简单。如此释义,抹杀汉字个性,更易误导学习者——不要忘记,今日《现汉》的使用者,以中小学生居多。

  涉及非语词的百科知识时,释义的准确性受到更多挑战。如【佛】(页396)①:“佛陀的简称”。【佛陀】:“佛教徒对释迦牟尼的尊称”。敢问十方三世诸佛,如之奈何?又如正文末《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语》有这两个词条(页1750):【A股】“指人民币普通股。由我国境内(不含港、澳、台)的公司发行,供境内投资者以人民币认购和交易”。【B股】“指我国大陆公司发行的特种股票,在国内证券交易所上市,供投资者以美圆(沪市)或港币(深市)认购和交易”。何以【A股】说“我国境内(不含港、澳、台)”而【B股】说“我国大陆”?依【大陆】(页242)②:“特指我国领土的广大陆地部分(对我国沿海岛屿而言)”,则注册地在海南省三沙市的公司不得发行B股,因其非“我国大陆”公司?

  我还比对了【汾酒】(页383)、【茅台】(页877)、【绍兴酒】(页1145)、【五粮液】(页1380)、【竹叶青】(页1698)这几种佳酿的释义,第六版疑有给茅台做软广告之嫌——只有【茅台】释义描述了品质:“酒味香美”,其余四条,要么解释酒名由来,要么简介酿制原料和方法,饮来如何,未著一字。

* * * 例证 * * *

  按【现代】(页1415)的释义来理解“现代汉语”,应是五四运动以后的汉语。名虽“现代”,不时借古证今。【皑】(页4)例证为古诗:“~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考验中等文化读者的还有【重温】(页181)例证“鸳梦~”(词典未收“鸳梦”条)和【璧还】(页75)(未指明与【完璧归赵】的语义联系)。

  有的例证进一步证明编纂者对字词的本义和转义没有清晰的判别。如【母亲】(页920)释为“有子女的女子,是子女的母亲”。例证是“祖国,我的母亲!”(倒是紧接着的【母亲河】里,解释了“母亲”的比喻义。)在【青春】(页1054)①“青年时期”下,本义与比喻义的例证并存:“把~献给祖国◇老厂恢复了~”。顺便感叹一句:多么有时代特征的例证啊!可惜,不是我们这个时代。

  要说反映时代特征,落实与时俱进,那恰是例证的胜场。第六版本可把【涌】(页180)的例证改作香港的“东涌”或“鲗鱼涌”;本可把【了不得】(页816)的例证“山沟里通了火车……”改作“小城通了动车……”;本可把【要么】(页1516)的例证“你赶快发个传真通知他……”改作“你赶快发个短信(或私信、微信、飞信)通知他……”;本可把【你】(页944)的例证“这孩子要我给他买手风琴……”改作“这孩子要我给他买iPad……”。不一而足。

  还有一个随处可见的现象:以条目为例证。如【丙丁】(页93):“火的代称:付~”。【付丙丁】:“付丙(丙丁:火的代称)”。鉴于汉语特点,这样处理并非绝对不妥,但有些场合显然可以找到更好的替代,如【妇】①三个例证“~科|~幼|~联”,全部独立为条目。汉语表达能力强大,应尽量避免“一鸡多吃”——要知道,“妇科”在【科】(页706)下又是一个例证,太辛苦了吧。一个语言事实在一部词典中只出现一次,或词目,或释文,或例证,尽可能不出现“分裂人格”,窃以为才是理想的。

* * * 词源 * * *

  涉及外语的,第1页【阿鼻地狱】、【阿尔兹海默病】、【阿尔法粒子】、【阿伏伽德罗常量】、【阿訇】、【阿拉伯人】等,均标注词源。但同页【阿片】与下页【埃博拉出血热】均未注。

  少数民族语言方面,【萨满教】(页1114)、【萨其马】均注“满”,但【囊生】(页934)未注“藏”,【馕】未注“维”。

  从细部看,《现汉》第六版并不能说下足了工夫。无论是释义的精准,还是体例的统一,都有不少遗憾。究其根本原因,恕我妄断,是缺乏鲜明的现代语言学理念与标准,无法科学地描记现代汉语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发展样态。就时间而言,应充分反映文言和早期白话之后,网络用语对现代汉语的塑形作用。就空间而言,要建构现代汉语更宏大的形象,涵盖整个华文世界,不再囿于朔方之一隅。更需密切关注英、日等文化强势语言对汉语在词汇、语法乃至语音上的综合影响。

  同时,比照外国日益先进的辞书编纂手段,《现汉》技术上的落后更是不言自明。当可印成数十卷本数万页,展现现代英语五百年演进的《牛津英语大词典》正从海量的英语出版物中汲取新鲜养料,在世界范围内征求吸纳读者的灼见,保持每月在线更新,并通过出售网络浏览权获利盈丰之际,我们的《现汉》仍停留于纸面,仍是不作大改的数年一版,仍在为不肯收录“剩男”振振有辞地辩解——我不禁要问:这部“现代汉语”的词典,本身还是不是一部“现代”的词典?如果不是,谁来挽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