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周達觀 作 
近人 夏鼐 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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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http://wenxue.club.xilu.com/wave99/msgview-950484-93812.html?PHPSESSID=ce92b21f1b3578ba3ca3d9b503cea57e(畧存小訛) 

贰 宫室 

國宫及官舍府第皆面東。國宫在金塔金橋之北,近門周圍可五六里。其正室之瓦以鉛為之,餘皆土瓦。黄色樑柱甚巨,皆雕畫佛形。屋頗壯觀,修廊複道,突兀參差,稍有規模。其蒞事處有金窻,櫺左右方柱,上有鏡約有四五十面,列放於窻之旁。其下為象形。聞内中多有竒處,防禁甚嚴,不可得而見也。其内中金塔,國主夜則卧其上。土人皆謂塔之中有九頭蛇精,乃一國之土地主也,係女身,每夜則見。國主則先與之同寢交媾,雖其妻亦不敢入。二皷乃出,方可與妻妾同睡。若此精一夜不見,則番王死期至矣。若番王一夜不往,則必獲災禍。其次如國戚大臣等屋,制度廣袤,與常人家逈别。周圍皆用草蓋,獨家廟及正寢二處許用瓦,亦各隨其官之等級以為屋室廣狹之制。其下如百姓之家,止草蓋,瓦片不敢上屋。其廣狹雖隨家之貧富,然終不敢傚府第制度也。 

○ 余按:真殫精竭力,為國操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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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産婦 

番婦産後,即作熱飯抺之,以鹽納於陰戸,凡一晝夜而除之。以此産中無病,且收歛常如室女。余初聞而詫之,深疑其不然,既而所泊之家有女育子,備知其事。且次日即抱嬰兒,同往河内澡洗,尤所恠見。又每見人言番婦多淫,産後一兩日即與夫合,若丈夫不中所欲,即有買臣見棄之事。若丈夫適有逺役,只可數夜。過十數夜,其婦必曰:“我非是鬼,如何孤眠?”淫蕩之心尤切。然亦聞有守志者。婦女最易老,蓋其婚嫁産育既早,二三十歲人已如中國四五十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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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室女 

人家養女,其父母必祝之曰,願汝有人要,將來嫁千百箇丈夫。富室之女自七歲至九歲,至貧之家則止於十一歲,必命僧道去其童身名曰陣毯【見夏注】。蓋官司每歲於中國四月内擇一日,頒行本國應有養女當陣毯之家,先行申報官司。官司先給巨燭一條,燭間刻畫一處,約是夜遇昏點燭,至刻畫處,則為陣毯時候矣。先期一月或半月或十日,父母必擇一僧或一道,隨其何處寺觀,往往亦自有主顧。向上好僧皆為官戸富室所先,貧者不暇擇也。官富之家,饋以酒米、布帛、檳榔、銀器之類,至有一百擔者。直中國白金二三百兩之物,少者或三四十擔或一二十擔,隨家豐儉。所以貧人家至十一歲而始行事者,為難辦此物耳。亦有捨錢與貧女陣毯者,謂之做好事。蓋一歲中一僧止可御一女,僧既允受,更不他許。是夜大設飲食、鼔樂,會親隣,門外縛一髙棚,裝塑泥人、泥獸之屬于其上。或十餘,或止三四枚,貧家則無之。各按故事,凡七日而始撤。既昏,以轎傘鼔樂迎此僧而歸。以綵帛結二亭子,一則坐女於其中,一則僧坐其中。不曉其口説何語,鼓樂之聲喧闐。是夜不禁犯夜,聞至期,與女俱入房,親以手去其童,納之酒中。或謂父母親隣各點於額上,或謂俱嘗以口,或謂僧與女交媾之事,或謂無此。但不容唐人見之,所以莫知其的。至天將明時,則又以轎傘鼓樂送僧去。後當以布帛之類,與僧贖身,否則此女終為此僧所有,不可得而他適也。余所見者,大徳丁酉之四月初六夜也。前此父母必與女同寢,此後則斥於房外,任其所之,無復拘束隄防之矣。至若嫁娶,則雖有納幣之禮,不過茍簡從事,多有先姦而後娶者。其風俗既不以為恥,亦不以為怪也。陣毯之夜,一巷中或至十餘家城中迎僧道者,交錯於途路,間鼓樂之聲無處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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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注【陣毯】伯(希和)氏注云:“按陣毯必為一種譯音,今尚未能考其原名。昔日有無此俗,今未可知,惟今日毫無蹤跡可尋耳。吾人在別二種中國撰述中亦見記載此俗。一為1416年馬歡撰《瀛涯勝覽》暹羅條云:‘婚則僧羣迎婿至女家,僧取女紅貼於男額曰利市,陋不可言。踰三日,僧暨親黨擁檳榔綵舟送歸,乃開筵作樂。’二為十六世紀末年王圻撰《三才圖會》記真臘風俗有云:‘生女至九歲,即請僧誦經作梵法,以手指挑損童身,取其紅點額,其母亦用點額,喚為利市。如此則其女他日嫁人諧好歡洽。凡女滿十歲即嫁。’”(馮譯本144頁)今按王圻所述,即採摭元人汪大淵《島夷誌略》之文。明張燮《東西洋考》卷二,暹羅條,亦述此俗,而謂“僧取女紅帖男額,以為吉祥。”伯氏新注云:陣毯古音為d'ien-t'am,認為當為一柬埔寨之音譯,但語源未詳。原音當類似cintam。(新注69頁)今按:岩井大慧謂此俗亦見於西夏及吐蕃,陣毯乃馬來語,由梵文cinta而來,華人稱之為利市。(《日支佛教史論》1957年版)而高橋保以為陣毯乃chomton之對音,柬語指十一二至十三四歲之小女,若合于結婚年齡者,則稱為kromom以示區別。(高橋論文83頁)又按:中國撰述中記載此俗者,尚有元汪大淵《島夷誌略》,云真臘人“生女九歲,請僧作梵法,以指挑童身,取紅點女額及母額,名為利市。云如此則他日嫁人,宜其室家也。滿十歲即嫁。”對此,藤田豐八注云:“《真臘風土記》始傳此俗。《異域志》、《事林廣記》真臘條與此同”。蘇繼廎注云:“查利市一詞,可作祝福、幸運、吉兆等解。現代柬埔寨語中如sousdei,sousden,suvatthi皆可當於利市一詞。《真臘風土記》撰者周達觀,溫州人,如就溫州方音而言,自以sousdei一字,與之最為相近。”(蘇繼廎《島夷誌略校釋》稿本)按溫州方言陣毯,讀如dzang-t'a與sousdei一字之音,並不相符。 

○ 余按:粵人年俗派發“大吉利是”紅包,未知與此有淵源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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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争訟 

民間爭訟,雖小事,亦必上聞。國主初無笞杖之責,但聞罰金而已。其人大逆重事,亦無絞斬之事,止於城西門外掘地成坑,納罪人於内,實以土石堅築而罷。其次有斬手足指者,有去鼻者,但姦與賭無禁。姦婦之夫或知之,則以兩柴絞姦夫之足,痛不可忍,竭其資而與之,方可獲免。然裝局欺騙者亦有之。或有死於門首者,則自用繩拖置城外。野地初無所謂體究檢驗之事,人家獲盜亦可施監禁、拷掠之刑。却有一項可取。且如人家失物,疑此人為盜,不肯招認,遂以鍋煎油極熱,令此人伸手於中。若果偷物則手腐爛,否則皮肉如故云。番人有法如此。又兩家爭訟,莫辨曲直。國宫之對岸有小石塔十二座,令一人各坐一塔中,其外兩家自以親屬互相隄防。或坐一二日,或三四日。其無理者必獲證候而出,或身上生瘡癤,或咳嗽熱證之類;有理者畧無纎事。以此剖判曲直,謂之天獄,蓋其土地之靈有如此也。 

○ 余按:此vulgar purgation/probation,ordeal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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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伍 取膽 

蓋占城王每年索人膽一甕,可千餘枚。遇夜則多方令人於城中及村落去處,遇有夜行者,以繩兠住其頭,用小刀於右脇下取去其膽。俟數足,以饋占城王。獨不取唐人之膽,蓋因一年取唐人一膽,雜於其中,遂致甕中之膽俱臭腐而不可用故也。近年已除取膽之事,另置取膽官屬,居北門之裏。 

○ 夏注 【取膽】伯氏初注云:“按此蠻俗,越南半島實已有之。《星槎勝覽》卷1(按:即前集)云,酋長歲時採生人‘膽入酒中,與家人同飲,又以浴身,謂之曰,通身是膽’。(按:見馮氏校注本2頁占城國條)《明史·占城傳》所誌亦同。《明史》又云:‘其國人採以獻王,又以洗象目。每伺人於道,出不意急殺之,取膽以去。若其人驚覺,則膽已先裂,不足用矣。置眾膽於器,華人膽輒居上,故尤貴之。’”(馮譯本168頁)今按《島夷誌略》占城條亦云:“俗喜侵掠,歲以上下元日,縱諸人採生人膽以鬻官家;官以銀售之,以膽調酒,與家人同飲,云通身是膽,使人畏之,亦不生疵癘也。”則元時占城亦已有此俗。 明時聖安東尼亦曾述及柬埔寨有此俗,見其所著關于柬埔寨之著作。(原書1604年出版,見1914年迦巴童[A. Ca-baton]法譯本123頁)法人鮑耶服(C. E. Bonillevaux)於1850年遊該地時,據云其地仍有此俗。見其所著《1848至1856年印度支那旅行記》。(1858年出版,234頁)蓋當時視人膽為膽力(勇敢之氣)之所在,故有此取膽之事。(布氏書244頁)】 

○ 余按:南蠻食人膽不可謂少,而終無《紅燈記》李玉和同志之革命氣概也,浪費,浪費。若有,則印支半島何愁解放,安有後世安南阮愛國用武之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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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陸 異事 

東門之裏,有蠻人淫其妹者,皮肉相粘不開,厯三日不食而俱死。余鄉人薛氏居番三十五年矣,渠謂兩見此事。蓋其用聖佛之靈,所以如此。

○ 余按:此則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拈出撻伐:史部十一 真臘風土記 地理類十 外紀之屬 臣等謹案:《真臘風土記》,一卷,元周達觀撰。達觀,温州人。真臘本南海中小國,為扶南之屬。其後漸以强盛。自隋書始見于《外國傳》。唐宋二史並皆紀録,而朝貢不常至。故所載風土方物,往往踈畧不備。元成宗元貞元年乙未。遣使招諭其國。達觀隨行。至大徳元年丁酉乃歸。首尾三年,諳悉其俗。因記所聞見為此書。凡四十則。文義頗為賅贍。惟第三十六則内記瀆倫神譴一事,不以為天道之常。而歸功于佛,則所見殊陋。然《元史》不立《真臘傳》。得此而本末詳具,猶可以補其佚闕。是固宜存備叅訂,作職方之外紀者矣。達觀作是書,既成以示吾衍,衍為題詩,推挹甚至,見衍所作《竹素山房詩集》中,葢衍亦服其敘述之工云。又原書第陸則“人物”末云:“國中多有二形人,每日以十數成羣,行於墟場間,常有招徠唐人之意,反有厚饋,可醜可惡。”可見東南亞人妖風俗由來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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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捌 流寓 

唐人之為水手者,利其國中不著衣裳,且米糧易求,婦女易得,屋室易辦,器用易足,買賣易為,往往皆逃逸於彼。 

○ 余按:真不知GDP,無論CPI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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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盗案,举国震撼。旋破,执事者遂赠步军统领衙门以锦旗,上书“撼祖国强盛,卫京都泰安”十字。天下遂又震撼,皆谓“撼”系“捍”之讹误也。(见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1-05/14/c_121416100.htm) 

然吾三思之,觉有深意存焉,而非执事者之不学也。 

盖“撼”者,手感也。非妄偷珍宝之“手”,岂“感”神策之威武,斯即祖国强盛之兆,此其一。微奉接珍宝之“手”,岂“感”金吾之神速,斯亦祖国强盛之象,此其二。 

继观“卫”字,非正体,近世改简。寓意甚明:“刀”上,“一”下。《易·系辞》云:天一,地二。是以此“卫”者,“一刀平天下”,详之,则《过秦论》“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则国朝太祖“Political power grows out of the barrel of a gun”。或云:刀者,币也。亦通。 

故锦旗一联,微言大义,羣儒指谬,实鄙陋不能体执事者之用心矣。忠良见谤,世风如此,不亦悲夫。 

如统领欲彰悬锦旗于衙门,而颇以俗言为虑,则将一疑问号、一惊叹号,分置于“盛”、“安”二字下,必无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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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盘算,整十年

《大牛津》,是我给《牛津英语大词典》的简称。说起这部天下尊奉为“英语终审法庭”的工具书,请允许年甫而立的我先怀一段旧。

2001年秋天,我升到英文系四年级,一位教授给我介绍了一份兼职,给一位美国女记者当助理。W女士,自由撰稿人,独住徐汇一栋旧式公寓楼顶层,入乡随俗,刻了两枚子虚乌有的关防印信,居家运作起来。刚开始,我每天早晨都从复旦骑一个小时车,气喘吁吁坐到书桌前,做起她交待的各项任务:联系农业银行外事办、安排对光明乳业的电话采访、投诉物业拆完卫星电视大锅盖在房顶一扔了事……节奏并不忙,等到游刃有余,时不时就开开小差,探索起书橱,里头挤满了最新原版英文畅销书。先拿《哈利波特》,前两卷读读,厌了,第三本想换口味,手伸向书橱另一层,取了西蒙•温彻斯特(Simon Winchester)的《教授与疯子:一个关于凶杀、精神失常和编纂〈牛津英语大词典〉的故事》——这题目低俗得何等诱人。这便是我和《大牛津》初度相逢了。

我的生活中,关于《大牛津》,印象深刻的事还有这么几桩:2003年秋天某星期天下午,我路过鲁迅公园外一家音像店,瞥见墙角摞着影印《大牛津》第二版的第十一至二十卷(即后半部),100元买下,出门迎面遇到一个拉板车收旧货的爷们儿,招呼我:“兄弟,卖了吧,10块钱,俺包了!”;2005年秋天某星期五下午,接到老同学逛街后发来的情报,去福州路杏花楼前的外文旧书店,把店主开价砍掉四成,60元驮回了影印《大牛津》第一版《补编》全四卷;2008年6月,在陆谷孙先生双鱼座火急脾气的耐心指导下,突击完成了博士论文,试析《大牛津》编纂精神;2010年6月在牛津大学圣安妮学院参加纪念《大牛津》在线版推出十周年的第五届国际历史词典学与词汇学研讨会……2011年4月3日上午9点54分,目送《大牛津》现任主编夫妇走进安检区,我在浦东国际机场二号航站楼国际出发大厅里一盘算,距离翻开《教授与疯子》,整十年。《大牛津》,多多少少,塑成了我这百无一用的雕虫小业。

二、“会前,你写的论文能先给我看看吗?”

刚才提到了突击博士论文。论文质量,套用一句俗烂的委婉语,本可以更好得多。让我不至于太愧对这个学位的是,在那闭关的一个半月里,关于《大牛津》的书与文,或庄或谐,国内和互联网上能搜罗到的,云烟经眼,基本都看过。所以,当2009年底,承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徐海兄通知我在牛津大学有这么一场和《大牛津》相关的国际学术会议时,我想,可以趁时间充裕,再写点儿新的,开会去。在后来的这篇论文里,我讨论了《大牛津》收录的与中国相关的词条,指出了一些问题。电邮发去摘要,没多久,收到两封回信,一则是公文:牛津大学英语系教授夏洛•濮儒女士(Charlotte Brewer)的邀请函;二是私信:来自牛津大学出版社一位叫约翰•辛普森(John Simpson)的先生,他问我:“我在夏洛那里看到了你的摘要。会前,你写的论文能先给我看看吗?对了,为了方便你的研究,我可以给你个《大牛津》在线版的免费账户,用到9月底。”我回复他:“拙文若蒙斧正,后学不胜荣幸。账户密码伏乞速赐。”面对电脑屏幕,我淡定不住了,需知此公并非旁人,乃《大牛津》现任主编是也。(上周,他在苏州狮子林里问我,能不能有个像样的中文名字,我抬头见园中几株杏花,便觉“庄杏孙”倒也不错,只是至今忘记告诉他,这里且叫起来先。故下文尊称“庄公”。)

家师陆先生评我是a last-minute person,即做事爱拖,非拖到不能再拖。我的博士论文如此,这回的会议论文亦然(甚至,也包括此刻污您眼目的这篇杂记——我想说的是,延宕症可是抓住青春尾巴的最后一把努力啊)。我在登上香港国泰航班的前一天上午,才把论文(还不算定稿)发给庄公,满以为就算有什么反馈来,那时节我也是在西伯利亚上空的飞人了,管他呢。谁料想,几个钟头后,他写了洋洋洒洒几大段评语发来,我看呆了。倒不是他的辩解多么令我信服,而是以往在国内混迹所谓学术会议,论文从来不曾被多少砖家在意过,英髦乌集,所忙碌的,无非追捧学霸,游玩胜景。于是,一遍遍读着他的来信,顿感仿佛是张无忌被宋远桥等辈一贯无视,却突然入了张三丰的法眼。

英国当地时间2010年6月16日上午8点36分,我步入牛津大学圣安妮学院3号会议室(某化学家故居改造),角落里已闷闷地坐着一位秃顶胖蜀黍。我走上前去问候:“辛普森先生,您好。我就是……”(谨此感谢谷歌图片人面搜索功能)9点钟,我第一个作报告,在与听众交流的阶段,庄公很积极地点评了一番(天呐,他是我到英国后遇到的第一个口音难懂的人,只怪我足不出沪,学艺未精。我问过他是不是东北部约克郡的口音,他在那里读的本科,他说不是,是西部口音加些许伦敦调调,反正不是牛津腔)。等我回到B&B旅馆,上网查阅《大牛津》在线版,竟发现我论文中指出的《大牛津》那几处错误都修正了,显示的内容修改时间为昨日。对庄公的效率遂愈佩服。

傍晚6点45分,在《大牛津》的出版单位:牛津大学出版社总部举行晚餐会,欢迎与会嘉宾,我举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盛邀庄公偕夫人有空来华一游。“哦,谢谢你,这主意不错。中国我从没去过。三十年前倒是到过一次日本。要说亚洲的话,印度也呆过的。内人肯定会鼓动我接受你邀请的,她非常喜欢中国书法呢。”正要详谈,剑桥大学的O博士加入进来,我作报告的分会场就由她主持:“Jason(鄙人英文名),你也在啊。庄,我上午仔细听了莫阁思冬的报告,她那套《大牛津》‘去殖民’化恐怕扯得太远了吧,我是不同意的。究其本质,断章取义。殖民不殖民,总要考虑历史背景吧。你说呢?”庄公莞尔一笑:“嗯,也是哦。”这位莫阁思冬教授(Lynda Mugglestone),也是牛津英文系的,和濮儒教授一样,这些年出了几本研究《大牛津》的专著。我作报告时,莫教授偏偏不坐席位,而是独占窗台,娇小的身影透出几分孤傲,让窗下红玫瑰的艳艳香影笼罩着——我一见她,心中直乐,这衣冠,这风度,完全是霍格沃斯学院某老太太的派头,和濮儒教授邻家伯母的亲切随和(她就会时不时跑过来:“Jason,你是第一次来牛津,可惜我太忙,你要照顾好自己哦,有问题随时找我”、“Jason,下午参观莫得麟学院多出来一个名额,你记得去哦,四点在圣安妮学院门口集中”、“Jason,你的报告我没时间去听,大家说很有趣,稿子一定发给我读读”)形成鲜明对照。我在晚餐会上请莫教授屈尊和我合张影,她一听,激动起来:“不行啊,Jason,你知道吗,拍照,兹事体大,马虎不得。再说,我还得赶着去接两个小犬放学,他们此刻肯定等得不耐烦,要找妈妈了。反正这几天有的是机会,我一定认认真真同你合影一帧,你放心吧。我得走了,否则来不及了。”说罢,端着酒杯,在人群里兜一圈,快步离开了出版社。我则哭笑不得,心想:有这时间唠叨转悠,照片不早就咔嚓掉了嘛。

上周在浙江博物馆门口的COSTA请庄公夫妇喝咖啡,提起O博士不买莫教授的账,庄公告诉我:“O和莫两人貌似关系并不是特别亲热,莫是O的博士论文导师嘛,”嘴角挂着一丝窃笑——这算什么逻辑?“对了,夏洛的网你常看吗?”他问我。“您是说濮儒教授在牛津大学官网上开的那个专门研究《大牛津》的主页(http://oed.hertford.ox.ac.uk/main/content/view/24/169/)?我偶尔看看。很精彩吗?”“挺好的,值得一看。”“正好想问问您,对濮、莫两位的《大牛津》研究怎么看?”“哈哈,我是工地上干力气活儿的,她们是监工。有时候,我觉得她们的批评可能稍微片面了一些,譬如夏洛说我们《大牛津》对17世纪文献的引用过少,特别是和16世纪——那时候出了莎士比亚和钦定版《圣经》——以及18世纪比起来,更显不足。但17世纪有17世纪的特殊性,值得我们发掘的语言材料碰巧就是不怎么充裕。而且,莫睿爵士(James Murray)主持编纂的时候,也没有电脑啊,互联网啊,搜索引擎啊什么的,不容易的。”

关于牛津的那次研讨会,还有一事给我印象至深,那就是主办者濮儒教授身边有个童工般年轻的女助手,忙着接应世界各地的宾客,端茶倒水,送往迎来,好不辛苦。后来,我得知小女孩正是濮儒教授的千金,高中在读。会期三天,几乎就是她们母女俩操办了一切。

三、走近《大牛津》

庄公这回春游江南,是《大牛津》历代主编中首位来我中华访问者,他在复旦大学和上海译文出版社演讲了三场,分别论述(1)英语经典在《大牛津》例证中的引用情况、(2)《大牛津》新词的收录和(3)21世纪的《大牛津》编纂。三场演讲,他都会在开头那几分钟里,掏出一叠黄黄的小纸片。那是十几张《大牛津》第一版(1884-1928)的例证摘录卡。这部词典最给力之特色,莫过于几乎所有证明语词历史实存的用例,皆源于书证。而在前电脑时代,这就要靠人海战术了:成千上万的读者被发动起来,遍及整个英语世界,义务为成形中的《大牛津》阅读各类图书,摘抄下他们觉得有收录价值的语句,按规定格式誊写到摘录卡上,寄往牛津。前面提到过一本书,叫《教授与疯子》(说实话,温彻斯特的每一部名作都很“民科”),写的就是耶鲁大学毕业的美国外科医生威廉•切斯特•迈讷(William Chester Minor)如何在精神失常、挥刀自宫后,躲在精神病康复所里,发奋饱读,广集书证,至主编莫睿爵士(其实他从来都不是牛津大学的“教授”,书题之“民科”可见一斑)暮年登门拜访,才发现其真实身份,最终说动后来的一代名相丘吉尔签发命令,让迈讷飞越了疯人院。

位于牛津小镇大克拉兰登街的牛津大学出版社总部,现代气息为古老外墙所围绕。6月17日,向导带我穿过午后洒满阳光的庭院,走进二楼的出版博物馆,里面陈列着当年印制《大牛津》所用的铅字模块。我拿起一小片,问:“可以带回中国作纪念吗?”向导笑答:“只要莫睿老爷爷同意就行。”再绕到一个回廊,上百个铁函整整齐齐排着,俨然一个小型档案馆。向导说可以打开看的,我随手拉出一个,里头是密密麻麻的例证摘录卡,各种字迹,各个年代。向导叹道:幸亏今天有了电脑,否则再来几百个这样的铁函也装不下编《大牛津》第三版的那堆材料!

那天,庄公正在学术部《大牛津》课办公,他手下有七十几号人。如今,编辑队伍的风貌和老照片上一百年前的冷漠古板,已经完全对不上号了。每张书桌上的陈设都很休闲,乍一看,还以为误闯了星巴克。而《大牛津》的牛气又洋溢在细枝末节每一处。看见那只宽口陶瓷杯了吗?杯身上印着什么图案?不,那是一段《大牛津》对mug的定义。还有屋角的那柄长伞,撑开,看见没有,伞面上是《大牛津》给umbrella的解释。“我们自己有个图书馆,平时可以查查简单常用的资料。还有几位同事驻扎在伦敦的大英图书馆和牛津大学的‘饱蠹楼’(the Bodleian Library),替我们检索古籍善本,一有结果,马上电邮给我们,悬而不决的问题就秒杀了,”庄公介绍,“我们现在效率挺不错的。”“哦?是第三版要竣工了吗?坊间可是谣传说今年就能付梓啦,”我说。“年底估计有点儿险。不过,我们现在已经进行到——”“多少啦?”“百分之二十八啦!”“这……好吧。”“哈哈。别急,慢慢来。我1976年加入《大牛津》团队,一干就是四分之一个世纪,只知道这事急不来的。2032年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者,照研究D•H•劳伦斯的文学博士庄夫人的说法,“但愿我家老庄能活着看到第三版编完吧。”

顺便说一句,如果有缘结识那位驻扎在饱蠹楼的《大牛津》文献检索员,你一定会对牛津版“知性美女”有个更具象的认识。

四、纸质版不印了?

关于《大牛津》,英语世界的媒体时不时要造造小八卦(中国媒体近年似乎也有跟风之嫌,可惜谈多无稽,技尚拙劣,如称“《大牛津》新收沪语‘嗲’字”等)。记得2010年5月,澳洲一位物理教师指出siphon(虹吸)一词定义有误,于是《卫报》、《邮报》等纷纷刊出报道,标题起得很煽情:“《大牛津》有大错,近百年没更正”。6月,庄公跟我说,他不认为siphon的定义有什么大问题,可能只是表述引起了一部分人误会而已。另一方面,《大牛津》现在认错改错的机会随时都有,不必再等第n次重印,因为全部都上网了。去年年底,新的官方网站隆重推出:www.oed.com,各种类型的检索(前提:掏出中国银行英镑国际信用卡,把费先缴了!)不仅方便了一般读者查阅,更为研究者带来了不可替代的迅捷。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试想:请你查出《大牛津》中China出现的次数。纸质第二版共20卷,近2万2千页,22万词条,250万例证,要查核多少天才得正解?在线版只要轻敲键盘,慢点滑鼠,所处网络不算太墙的话,一分钟不到,可以告诉你一个斩钉截铁的数字。

在线版是不是要取代纸质版呢?这是出版界最关心的话题。牛津大学出版社的CEO据说曾宣布今后不出纸质版了,而我亲耳听到的出版社发言人讲话是说纸质版不再大规模印行,而是根据客户订单制作。是呀,图书馆和暴发户家里怎么能少了这二十卷呢?“不,”庄公纠正我,“不再是二十卷了,光是现有的在线版完整印制出来,至少也有四十卷。”

我和庄公在风软柳绿的西子湖边也谈起过关于牛津大学出版社管理的话题:“牛津大学出版社是公益机构,不以营利为目的(但不是说不营利),历来大事均由牛津大学驻社代表裁夺,相当于企业的董事会。当年《大牛津》第一版编纂的几十年里,莫睿爵士和本杰明•乔伊特(Benjamin Jowett)、马克斯•缪勒(Max Müller)等驻社代表的‘斗争’被爵士孙女那本《陷入字网》大书特书,已成《大牛津》编纂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您现在和驻社代表们还保持频繁交往吗?”“今日不同曩昔,交往可不多咯。你知道的,驻社代表一直都是牛津大学各院系顶级学者兼任。现在那几位大忙科研,深钻项目,社会知名度也远不如缪勒、乔伊特,社政渐渐都由CEO说了算。现任CEO是商界翘楚,又年轻,企鹅书局跳槽过来的,做事风格就和老派学者管理不太一样。你看,我们《大牛津》编辑队伍在社里算是很大了,老少七十多口,独立门户绰绰有余,现在却归并到学术部下面。为了团队经费,我有时也得和CEO、CFO他们争上一争,可惜这方面我很不在行啊,”说罢,他努了努嘴,在春风里,继续喝那杯卡布奇诺。庄夫人冲我摇摇头:“我家老庄,人太老实。没办法,天秤座,和你一样,Jason。”

五、“小词典我是不管的。”

在中国大陆,说起“牛津词典”,一定是那本商务印书馆引进的大红砖:《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知《大牛津》、用《大牛津》者,恐至今仍鲜矣。记得我那时博士论文外送盲审,心里不踏实,有位前辈大拿劝慰我:“放心,必不会给枪毙的。”“为何?”他呵呵一笑,摊出一只手掌:“海内解此书者,可以数矣。”而据我所知,国内大学,除香港大学等少数几家外,图书馆也都没有购买《大牛津》在线版的集体客户服务。庄公碰到牛津大学出版社中国区的销售人员,便拜托他们多做做促销。

2011年4月3日上午9点,上海浦东国际机场一家意式咖啡馆里,我问庄公:“《牛津高阶》这类‘牛津词典’你管吗?”“小词典我是不管的,他们有他们的团队。《牛津高阶》也是在日本做红之后,让牛津大学出版社收购了。现在,我们的市场定位也有一定区别。反正,只要都是‘牛津’那块金字招牌就好。”“业余时间玩点什么?”“园艺、集币,以前也集邮。”庄夫人插话道:“老庄空下来还和我一起看杂书。”“哦?看些什么杂书,”我问。这话题让庄公忽一振奋,比摩卡还管用:“我推荐几位作者,你不妨也读读。菲利普•帕尔曼(Philip Pullman)和亚历山大•麦考尔•史密斯(Alexander McCall Smith)的书都很棒——”那边厢,庄夫人就从手提行李中掏出一本后者的新书:“我带在飞机上看,哈哈!老庄啥书都没带,估计无聊得只好看《国王的演讲》咯。”庄公回以鬼脸,又对我说:“你喜欢柯南•道尔,一定也喜欢他们的风格——”庄夫人又插话:“我推荐个博客给你,是我中学老同学写的,她现在正业是社区护士,照顾独居老人,业余写书评,在我们英国可红极了呢,你谷歌搜dove grey reader就是。我这辈子就认识两个名人,一个是她,家喻户晓,还有一个是老庄,无人问津。各家书局,包括牛津大学出版社,莫不以新书受她一评为荣。大家都喜欢她,因为她从来不写哪本书不好。”“是吗?”“不好的书,她干脆就不评了呗。《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背后,八成是书商热钱涌动,看腻了。所以,dove grey reader这样的民间中立书评家就红了。老庄,你说对不!”庄公一笑:“Jason,我们昨天讲到牛津大学的驻社代表,有一位叫奇思•托马斯(Keith Thomas),他的名作《法术的衰落与宗教:十六、十七世纪英格兰民间信仰研究集》很赞,推荐——啊呀,登机时间差不多到了!”

分别时,我对庄公夫妇说:“招待不周,欢迎再来。祝您二位一路平安。”庄公两眼望天:“还是祝我明天回到办公室就发现我那部词典已经全书定稿了吧!”庄夫人冲我摇摇头:“我家老庄,胸无大志。没办法,天秤座,你懂的,Jason。希望下次相见在牛津,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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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11年4月11日。谨此感谢美国富国银行上海分行高欢小姐、译林出版社石小刚先生、浙江财经学院外国语学院邵斌先生以及复旦大学英文系施亦非、韩宗臻同学,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方昇权同学等在庄氏夫妇旅华期间提供的热忱协助。)

按:本文删节后发表在2011年第18期《三联生活周刊》。
 
X君,龙门书院同窗也。今春车祸重伤,腿骨裂,面植皮。吾是夕探望。因忆鹊会帝都,机场夜归,的士驰高速路,前有保时捷炫富,大灯不熄,致更前之车骤停示怒。保亦停,的士遂以八十码追其尾。交警归咎于的士司机。此道德法律之泾渭焉。

又,撞车后,X君恐油箱燃爆,乃奋力推门出,一时不觉巨痛。其头面击碎车载后座屏幕,血流不止。卧路边半时辰,经过之人不可谓少,而无一相助。后送至医院,亦未亟得抢救,盖的士司机自叹无财,而所谓佗鹊之流无保证金即不出妙手。斯世道人心之一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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